认识梁柳,她所有的不幸碧莹全看在眼里,她破碎的家庭、任人摆布的婚姻、丧夫的痛苦、莫须有的罪名……即使生活残酷地在她的人生筑起重重艰难,她都无一例外地翻越过来,她是一个坚毅的女子,毫无疑问地。碧莹执拗地认为,梁柳生命的枝条绝不可能被一场轰炸掐断,她注定要等来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春风,而不是简单地零落于风暴中。
窗下有渐近的引擎嗡鸣声,碧莹揣度郑达远今天能带回什么消息,她看向右侧的白墙,又猜想隔壁睡着的仲平现在是何心境。从得知梁柳下落不明后,仲平便对美珍称忙,每天睡在碧莹家中,碧莹清楚几分他的心思,想守在城内能及时收到梁柳的消息。
碧莹眼睁睁看着郑达远拿一件眼熟的外衫进门,一时间腿脚发软,天旋地转,站都站不起来。
“人呢?在哪里?”
“防护团里有人扒尸体,这衣服是从一个死了的孩子身上扒下来的。”
“我去年在后市坡看见她就是穿这件……”,碧莹抬手,狠命地拭去流下的泪水,“不,不可能。没有找到人,我不信!”
“碧莹你冷静一点,你知道这件衣服是哪里找到的吗?十八梯口周围的废墟,你去看过,那儿没有活人了。”
“不可能,我不信,不可能……”
她无声地哭泣,深陷在沙发里,双手捏紧衣裳,将那件黄色的亚麻薄衫紧贴心口。任凭泪水接连滚落,直至打湿衣领的一角,她顺着湿痕向下摸,忽然碰到衣服胸口处有一块凸起。她解开衣服的内兜,皱巴巴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什么物件,她再展开,两粒椭圆形的果核静静地躺在手绢中心。
“这是什么?”
仲平不知何时站在主卧门口,绝望地看着她:“这是枇杷核,有一年,在葛山上,我送她一篮枇杷,你们都不知道。”
撕心裂肺的疼也抵不过这一瞬,仲平发了疯似地要出门去找梁柳,郑达远别着他的手,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,碧莹几乎跪下求他不要出去,大喊如果他有三长两短,就是要她的命。仲平甩开妹妹拽他衣服的手,对拦腰截住他的郑达远拳打脚踢。
“去!让他去找!”,碧莹拉走郑达远,向前推一动不动的仲平,“你好好看看尸首异处是什么样!你不是要去吗?怎么不去!你去啊!”
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碧莹听见仲平哑声说:“我还没抱过她。”
最后最后,她站在仲平背后,看他的肩膀颤动,看木地板上落下圆形水迹。
碧莹知道,那是仲平哭了。攒了二十年的泪水,太苦了。
第十三章 消遣
他想起她那时没有留刘海,细碎绒毛般的额发在灯光下分明。
军人俱乐部今晚有舞会,美珍嚷嚷好久想去跳一场,自从他们搬进城里,还没去跳过舞呢,这怎么成!她已经不打牌了,再不跳舞,这个军官太太当得也太没滋味。她打开衣柜,从左挑到右,又从右挑到左,试来试去,选中一条宝蓝色的鸡心领电光绒连衣裙,长袖的,蛮保暖。
“我穿这件怎么样?”,美珍换上裙子叉腰说。
“都行。”
她看仲平头都不抬直来气,想想还是算了,他肯答应陪她去军人俱乐部委实难得,可不能触他的霉头。
卧室里的玩具铃铛丁零当啷地响,仲平抱起佳佳,小家伙正吐着泡泡,咯咯地笑呢。
“就军人俱乐部的舞会,舞池还没家里客厅大,孩子交给隔壁我可不放心。”
“你是见过大场面,我没去过百乐门,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咯。”
仲平置若罔闻,将孩子放回摇床,径直走出家门。
车上美珍几次搭话,仲平都不接腔,他的古怪脾气见长,前座的副官大气不敢出,生怕惹他不快。美珍也不知道仲平是怎么了,日本人的大轰炸把他的和颜悦色炸走了似的,他自那次忙完工作,脾气没有一天是顺的,她好心开导想同他聊天,也能被吼回来,说少管他的事。他心情稍微好点,就窝在书房、卧室,不言不语待在楼上一整天,因为不下楼,自然常常不吃饭,脸上没肉,仲平的颧骨很快突起来。四个月来,他每天神色恹恹,晚上她有意撩拨,他翻过身关灯,丢下一句“累了”,便各做各的梦。
难不成真是上了岁数体力不支?
不应该啊,他才四十出头,况且她看仲平不是无力,而是无心。
这是仲平第二次来军人俱乐部,前一次来过后,他总觉得军人俱乐部比正经的娱乐场差点意思。倒不是歌舞、灯光、酒水方面,是来玩的人,外面民不聊生、战火交叠,里面这群吃皇粮的还能歌舞升平,心思能分离得干干净净,他做不到。
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堂,美珍像放飞的鸽子,着急拿出自己练习一周的舞步,立刻牵上前来邀舞的男人的手,纵身舞池。仲平则懒洋洋地坐在四周的单人皮沙发,酌饮香槟,也许因为有一段日子不喝酒,今晚他喝了两杯就有些头昏脑涨。追光彩带,衣香鬓影,令舌根发甜的美酒,留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