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很慢,他穿过回环的白石桥,踩过碎石遍布的小路。小路之后露出一座老旧的假山,山前垂柳枯枝遍布,将这个假山遮掩住了——就像是要被刻意遗忘那样。
‘陆眠风’抬头看着这座假山,停了下来。
周溯猛地抱住了他,她的冷汗与眼泪层层叠叠顺着衣领落了下来,她断断续续道,“眠风,我们回家,眠风,别怕我们回家。”
‘陆眠风’望着那座假山出了神,他口中喃喃,“回家……回家……”像是寻不到出口的困兽。
他突然猛地挣脱了周溯,往前跑去,假山后破败的院子就漏了出来。那扇斑驳的漆红色木门已经不成样子,‘陆眠风’推门而入,一道白光在他面前亮了起来像是要将世界吞没。
周溯接住了缓缓倒下的‘陆眠风’久久未能说话,她顾不上身后跟着的下人,也顾不上沉默了那么久的钟翮和陆嘉遇。
“我先带他回去。”周溯低声道,她将‘陆眠风’打横抱起,不假他人之手。‘陆眠风’的手从门框上滑落了下来,露出一个印记。
长风将周溯的衣摆吹起,她像是徒然老了。
钟翮走了过去,伸手摸了摸那个印记,轻轻嗅了嗅,“这是一个陈旧的血掌印,居然能留这么久?”
陆嘉遇眼角都是冷意,“那是她不敢再踏足一步。”
钟翮抽了抽鼻子,“这里有气海的味道,能留这么久,你父亲应当曾经天资卓绝。”
陆嘉遇沉默了一会,“我想摸摸那个血迹行么?”
钟翮引着他的手盖上了那块陈旧的血迹,血迹早已经冷掉了,明明不会再有任何温度的旧痕,却烫得他眼眶发红,“我父亲曾经有一把月华剑,雪山皑皑,明月皎皎。”
他哽住了,钟翮放下了手,斟酌了一下开了口,“我小时候曾听我娘这么形容陆家的剑法。”
陆嘉遇也放下了手,“我父亲本不该是这样的一生,钟翮,你知道人间意难平是什么么?”
“嗯?”他转过了身,与钟翮相对。
“人间多憾事,也无旧日可回首,亦无故人相等候,好一条天日昭昭阳关路。”他低笑着道,可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来。
夜里陆嘉遇忽然闭了眼睛扶额撑着桌子站了一会儿,再睁眼果不其然是一双黑眸。他似乎已经适应这双眼睛,有了眼睛反而需要一盏灯来照亮脚下的路,他转身出了门。
钟翮在他身后,“怎么?杀人放火去?”
陆嘉遇不答,提着一盏幽幽的灯走在前面,他并没有去周溯的房间,而是循着白日里‘陆眠风’的路,走向那个破败而带着陈旧血迹的屋子。
那间屋子连一盏灯都没有,天地晦暗,陆嘉遇回头,单薄的身影像是一根立在风中的芦苇,“这是我父亲被毁了气海的地方。”
浓云压城而来,一道惊雷响起。
周溯没有由来地惊醒了,她下意识往身旁摸了一下,空空荡荡连温度都没有。屋外一道闪电划过,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。周溯不由得站了起来,她的睡袍垂在脚面上,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。
天光乍然亮了起来,照得周家家主脸上一片惨白。她眼瞳里像是燃烧着没有人能看出来的焰火,那双麟麟的手推开了紧闭的红木门。
门骤然开了,狭窄的走廊与漆黑的房檐飞速地拉长成一条线,又在白光的尽头缓慢恢复原状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周溯脚下的门槛消失不见了。周府还是周府,周溯抬头似有所感,她按在门上的手开始颤抖。那一夜的电闪雷鸣照得天地莽莽,突降大雨在地上打出一层尘雾。喧闹声像是突然随着雨水冲了进来。
阿青端着一个铜盆,铜盆边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布巾,他步履匆匆,满是焦急。
“来了来了,热水来了。”
面前陈旧的院子缓慢褪去了这十七年来沾染上的伤痕破败,露出了最初的模样,崭新却荒凉。
“啊!——”撕心裂肺的吼声随着一道闪电响了起来。
周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,大雨像是利剑一般穿过她的身体。她拔腿狂奔,像是疯了一样推开那扇门,像是那样一步能跨过早已经消逝的十七年。
那是陆嘉遇出生那天,陆眠风被周溯的庶房下了药,本该还有两个月才能出生的陆嘉遇,被迫提前出世了。
那荒芜的院子周围长满了芍药,冬日里不过一堆枯槁的野草。年轻地陆眠风面如金纸,冷汗如瀑,他的长发几乎缠在了脖子上,苍白的手指已经力竭,他无力再发出第三次嘶吼,只能纠缠在浸满汗水的枕头上。
“阿青,”他低低道,“阿青,你听话,要是我撑不住,你就剖腹。”
又一道惊雷在门外响起,周溯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疼得碎裂开来,那是她没见过的陆眠风。陆眠风生陆嘉遇的时候,她在扬州走动,只接到了陆眠风早产的消息,回来时只见到了面色惨白的陆眠风和一只小猫一样的儿子。其间种种,她不知道。她脚下的路被无限拉长,明明近在咫尺,可她连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都不到。b